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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梦境描写三题


阙  真


内容提要:《牡丹亭》是汤显祖的代表作,其中梦境描写不仅十分精彩,而且意义丰富。从剧本结构来看,它是全剧构思的枢纽,是情节和人物性格发展的契机。从表现手法来看,它使人物心理得到充分展示。一是展示愿望需要满足的心理过程,二是表现人物情感更真,三是揭示人物内心更深。从作家创作意图来看,它表达了作家对生命意义的关怀。一方面把走进梦境视为步入新生命,一方面把梦中自然情欲的描写作为一种自我本质力量外化的人生要求和冲动来表现。这与作者所处的时代与其主张“至情”论有关。

 

关键词:《牡丹亭》、梦境描写、心理展示、生命意义


《牡丹亭》是汤显祖的代表作。汤显祖自谓:“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①其中“惊梦”(第十出)一出,尤为精彩。剧作写杜丽娘受春光感召,梦中与书生柳梦梅幽会相爱,两情和合,情浓意密。梦醒后,为相思所苦,以至于最后伤情而死。《牡丹亭》的梦境描写,形式上与《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有很大的不同,而且内涵更深刻,意义更丰富。

全剧情节的重要枢纽

从剧本结构来看,杜丽娘这个梦,是剧情发展的一个关键。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指出:“结构第一”②。的确,一个剧本有了好的情节,但能否有效地吸引、感动观众,组织安排的艺术技巧,即结构方式是一个重要方面。《牡丹亭》正是重视了梦境在全剧结构中的作用,巧思妙构,使全剧无论是在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精彩起来,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先从纵向来讲,梦境的描写,是链接现实社会与冥间生活的重要环节。《牡丹亭》共五十五出,有论者说,可以杜丽娘的伤情、梦情和殉情而分为现实之境,梦中之境和冥间之境。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从剧情我们知道,杜丽娘的梦情出于伤情,又以殉情为结局。也就是说,杜丽娘之梦,可以认为既是前十出戏的内容,即杜丽娘枯燥乏味、单调空虚生活的结束,又是后来追求爱情,反抗斗争经历的起始。南安太守的女儿杜丽娘从小接受封建统治阶级教育的严格训练,白天睡觉被父亲指责为违反家教,衣裙有成双花鸟,父母又担心引动她的情思。她的生活不是“长向花阴课女工”,终日绣房,就是随腐儒诵诗书,识礼教。住官衙三年,居然连后花园都没到过,沉闷压抑的生活环境,空虚寂寞的精神生活,使青春年少的杜丽娘感到抑郁、愁苦。尤其是与春香偷偷地游赏了后花园春色之后,长期闺禁里的沉忧积郁,一时倾泻而出。《惊梦》中[皂罗袍]之后的三支曲子,集中写出杜丽娘游园时的所见所感,正面揭示了她在满园春色感召下所产生的心灵震颤。其中有惊诧:“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有感概:“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有悲叹:“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有幽怨:“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随着人物心理的层层展示,我们看到杜丽娘游园兴致由高转低,变为感伤,而对现实的不满情绪,则是由弱变强,最后毅然离开满目春色的园子。这正标志着杜丽娘的伤感情绪发展到了最高峰。由于对现实的失望,又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只好将希望寄托于梦境。这样写杜丽娘梦中与柳梦梅的“千般爱惜,万种温存”,便成了前面情节自然发展的结果。也就是说,梦境表现了杜丽娘青春的觉醒和对爱情的期待,反映了她的理想和愿望。而这种理想与愿望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觉醒了的杜丽娘又不可能再回到那死气沉沉的“闺塾”之中。她说:“心内思想梦中之事,何曾放怀?”显然,梦中的理想爱情,成了她斗争的力量源泉。于是为爱情燃烧,为爱情牺牲,为爱情复活,为爱情斗争,生死以之,一发而不可收。另外,“惊梦”之前,主要是采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暴露封建社会的腐朽黑暗,而“惊梦”之后,为表现杜丽娘追求理想爱情,不屈不挠,更多的出现了非现实的描写,如“冥判”、“魂游”、“冥誓”等等,浪漫主义色彩异常浓重。这前后部分风格特点,应当说是截然相反的,然而由于“惊梦”中梦之描写,使它们得以融会贯通,不同风格的两大部分和谐的统一起来了。

从横向来看,梦境的描写,是塑造杜丽娘形象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杜丽娘是《牡丹亭》

的主角,为了全面地、立体地塑造这个人物形象,作品至少从现实、梦境及冥间等方面多管齐下,对杜丽娘进行多侧面的描写。现实中的杜丽娘压抑沉闷,梦境中的杜丽娘青春奔放,变成鬼魂后追求理想,勇敢顽强。由杜丽娘在真实社会与虚幻世界的不同,来强调当时社会中闺女性格的两个方面:在封建礼教禁锢下精神负担的沉重和对自由爱情生活的追求。使人物在向读者、观众展示她的不同侧面时,活生生地站立起来了。换句话说,杜丽娘正是被这些如同主要骨架的几个方面支撑起来的,缺一不可。试想,如果删除“梦”的描写,那么不仅使杜丽娘的反抗行为失去思想依据,而且人物因此变成干瘪的,没有灵魂的传声筒。可见梦作为全剧构思中的枢纽,它本身就是情节和人物性格发展的契机,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促进人物性格的成长。

众所周知,处理好幕与幕、场与场之间的关系,是戏剧结构的基本任务。线条结构与团块结构是东西方戏剧常见的两种形式。前者注重事件纵的发展线索,因果的逻辑性,脉络清楚、线索单纯。后者则强调情节的横的铺叙,幕与幕、场与场之间有较大的间断性或跳跃性。由上分析来看,《牡丹亭》的梦境描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令线条、团块结构合壁统一起来了。它以我国传统戏曲的线条结构为基础,适当地吸取了团块结构的特点,即在情节顺时而进,有头有尾的同时,插入时间、空间均跨越现实的梦境描写,纵的过程似乎淡化了,而横的场面得以写够写足。这时重点放在了非现实人物的登场表演,一段才子佳人的痴痴情爱,被表现得艳丽动人,淋漓尽致。看上去,这一梦境描写,或言这一团块,如同一粒散落的珍珠,然而,又由于它是服从于全剧的主题与人物塑造的,所以,梦境描写的安排,使全剧形成一种连中有断,断中有连的状况,极具“草蛇灰线”之妙。布莱希特在《戏剧小工具篇》中说:“布局是戏剧的灵魂”。《牡丹亭》能够成为我国戏曲史上的杰作,的确与汤显祖成功地运用“梦”来作为结构这部传奇的关键是密不可分的。

 

真实深层的心理显现

 

从表现手法来看,“梦境”的描写使人物心理得到充分展示。运用梦境描写进行文学创作,这是古今中外的文学家所惯用的手法。历代戏曲作品中描写梦境的作品比比皆是。当然有的梦是吉凶祸福的预示,更有一种是将梦作为情感活动来描写的,即通过梦境来实现人物思想情感的表现及内在心理的刻画。

心理学认为,做梦是一种心理现象。人在睡眠时,之所以做梦,是大脑皮层上原有痕迹复活的结果。由于人们日常生活中大脑活动非常活跃,白天的活动在大脑皮层上都会留下痕迹。在睡眠状态时,没有意识的调节控制,这些留下来的痕迹就进行自由的联系,这就构成了梦境。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在研究梦的工作成就时,指出梦“乃是将思想变为视象(visal images③。所以,在我国早就有人把梦视作为人自身的一种情感活动或思维活动。认为夜梦是昼想的结果,也就是俗话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果不否认这种说法的话,那么,通过梦境,我们能或多或少地探求到做梦人的某些隐秘心理。

《牡丹亭》以梦来表现心理、揭示心灵,至少有三个方面的特点。第一,描写梦境是展示愿望需要得到满足的心理过程。中国古典戏曲中,对男女恋情和别愁离恨的描写,采用梦幻的形式尤为多见。例如元代杂剧《梧桐雨》、《汉宫秋》、《西厢记》等均有类似的梦境描写。《牡丹亭·惊梦》中,杜丽娘梦见一书生,手持柳条前来求爱,两人幽会于牡丹亭畔,你欢我爱,缠绵缱绻,不忍分离。由剧情看,杜丽娘这个梦与《梧桐雨》、《汉宫秋》、《西厢记》有不完全相同之处。上述几个剧中,唐明皇、汉元帝以及张生梦中的女子,都是与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的,是他们朝思暮想的对象。所以,无论梦境是长是短,所见是喜是悲,无一不是他们共同的生活的回顾与怀念,梦中重聚,实现了他们在生活中不能实现的愿望。而杜丽娘与梦中的柳梦梅“素昧平生”,柳梦梅这个虚拟的相爱形象,不过是一种美好理想,一种对未来的憧憬。其实这种“理想”与“憧憬”,在梦中成为现实,就是对愿望的一种满足。如同我们在熟睡中,感到口渴时,梦见愉快地获得饮料;极地探险的人,最容易梦见温暖和绿色的大地一样。杜丽娘这个离奇古怪的梦,在心理学看来,是杜丽娘爱情欲望的满足,同时又把这一心理活动过程充分展示在人们的眼前。

第二,梦境描写,能够更真实地表现人物情感。我们知道,人们在非睡眠情况下,于理智与感情的关系中,常常是理智占主要位置。理智要控制感情,感情要受理智的约束。只有这样,才能表现从容,不失其态。而梦中的情形则不然,处于睡眠状态时,人不需要去面对他人他事,即既不用考虑如何去待人,也不必顾及他人如何待己,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没有必要对自己的情感做任何掩饰了。《牡丹亭》中的杜丽娘,迫于父母要求,每天只能读诗书,做女工。而被春香斥为“村老牛”、“一些趣也不知”的腐儒陈最良,把那些具有浓郁生活气息的《诗经》作品,仅囿于“有风有化,宜室宜家”的生硬说教。正值花样年华的杜丽娘,行为被限于深闺绣房,思想受制于封建礼教,就象被置于一个金丝笼的小鸟,欲出不能,欲罢不忍。但被压抑的欲望在梦中却能得到满足。梦中,“丰姿俊妍”的多情书生柳梦梅向她求爱:“小姐,咱爱杀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并相互爱怜,共成云雨之欢。这一梦境描写,内涵十分丰富。既是杜丽娘平日里极度担忧“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盼逢折桂之夫的思想体现;也是常常哀伤“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期待自身价值得以发现的情感流露;还是渴望冲出牢笼,振翅奋飞的激情迸发。可见,在这个美丽绮幻的梦里,杜丽娘不会因午间小睡遭训诫,也不需要向父母保证:“茶余饭饱破工夫,玉镜台前插架书”。她可以无拘无束,尽情欢娱。梦境描写,在塑造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杜丽娘时,她真实而毫无掩饰的复杂心态,也就逐渐显露出来。

第三,梦境描写,更深入地揭示人物内心。人是圆形的、立体的,不仅性格复杂多样,而且思想也是千变万化的。所以,人的深层情感思想除了有成熟的、合理、正确的一面外,也包括不成熟、非分、甚至错误的一面。想要了解后者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将合理的、正确的思想诉诸于人前,把非分的、错误的想法掩饰于内心,这是一种人之常情。但是,前面我们已经谈到过,梦大都是内心情感的真率流露,无阻淌泄。所以梦境揭示的常常也是最隐秘、最微妙、最不愿为他人所知的深层情感思想。宋元以来的理学,以“存天理而去人欲”作为精神修养的纲领。强调革尽人欲,复尽天理,从而达到治人之心的目的。身处封建社会的广大女性,确实有如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监牢之中。一方面是上层社会的寻欢作乐,纵欲无度;另一方面是统治阶级对女性的高度防范与严厉禁锢。《女诫》、《内则》等成了教化妇女的工具,树立贞节牌坊成为具有示范意义的举措。总之,人人皆有的自然情欲,在我国传统观念中,被认为是最丑最丑的万恶之源。在这种视欲望同“洪水猛兽”的背景之下,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是不可能离开那个时代而存在的,用杜丽娘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鬼可虚情,人须实礼”。如果不否认这个说法的话,那么,就说明现实中的与非现实中的杜丽娘形象是有差异的。这实际上就是荣格心理学中“人格面具”与“阴影原型”的矛盾。以此理论来观照杜丽娘,可见现实中的她“老成尊重”,对封建礼教没有明显地逾越、反抗,向人们展示了符合社会观念的外层的一面,以赢得社会的承认。而她在梦中幽会书生,缠绵私合,实际上是长期处于“老成尊重”人格面具压抑之下的阴影原型偶然间找到了表现的机会,并以巨大的爆发性从本能中释放辐射出来。她释放的这种“情”,显然与现实社会中的“理”是格格不入的,是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是绝对不可诉诸于人前的,当然也是难以为人知晓的。而《牡丹亭》通过梦这个暂时摆脱人间束缚的虚拟环境描写,打开了人物心灵的通道,让最令杜丽娘激动,而她又最担心为人所知的爱情理想具体化、形象地表现出来。观众、读者因此也目睹到她内心深处情感的流露和渲泄。

 

张扬个性的人生关怀

 

  王思任在《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中评论汤显祖的剧作说:“《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亭》,情也。”④可见,虽同为作者的“四梦”,但其蕴含均不相同。因此,也不可将变化莫测,亦真亦幻的《牡丹亭》之梦与马致远的《汉宫秋》,白朴的《梧桐雨》,王实甫的《西厢记》等梦之实者的梦境描写视为一致。汤显祖在此所营造的梦境,是自出机杼,富有独创性的。除上所言的几个方面外,从作家创作意图来看,通过“梦”来表达一种对生命意义的关怀,这是《牡丹亭》梦境描写的又一个重要意义。

 一方面,作者把杜丽娘走进梦境,视为步入新生命的开始。游园时,杜丽娘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出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在叹息春光美景处置凭天的同时,那种遭束缚幽闭,自身之美无人怜惜的感喟也是显而易见的。杜丽娘太渴望生命的美好,太需要体现自己的生命的价值,当她在借变愿望为真境的梦中,才真正达到了生命的畅快欢情。所以,从《惊梦》这场戏我们看到,梦的自始至终充满庄严华妙的仪式感。例如,入梦前,杜丽娘准备是隆重精心的:扫除花园径,更换香罗衣。对镜贴花,梳髻插簪。极尽千娇百媚之态,娇羞万种之容。她的态度是神圣庄严的:“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有人说,这分明是新娘出嫁前的盛大场面。此话的确有一定道理,人仅因为形式上那份隆重与神圣相似,还由于出嫁后的新娘也将面临一种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将去体验的是生命意义中一个全新部分。

 另一方面,作者对梦中自然情欲进行诗情画意的描写,是把它作为一种自我本质力量外化的人生要求和冲动来表现。对于我国传统观念否定的自然情欲,也常是文学作品中鞭挞的对象,如《三国演义》中风情万种的貂婵,成了政治阴谋的工具,《水浒传》里渴望激情的潘金莲,更是人人唾弃的灾难之源,更不用说对其赞美,颂扬了。就连《西厢记》,《红楼梦》也只是做了一些一般性的,有些遮遮掩掩的描述。而汤显祖在“惊梦”中,却把自然情欲加以诗化,把它放在了美的范畴来表现。梦中书生俊俏:“年可弱冠,丰姿俊妍”;景色美丽:绕过芍药雕栏,又见湖水山石;环境宜人:花神主动来保护现场,待其情得意满后,则以一片落花惊醒香魂。在这样背景下描写的情欲,就如英国劳伦斯所说的:“性与美是同一个事物,正如火与火焰是同一事物一样。”也就是说,汤显祖笔下的性欲是积极的,美丽的,神圣的。之所以能够达这一境界,是因为汤显祖已经不仅是把《牡丹亭》当作一个普通的浪漫爱情故事来叙述,杜丽娘的“情欲”也不是一般自然生理意义上的情欲,而是一种自我本质力量外化的人生要求和冲动。在人世间,杜丽娘被封建礼教残害,压抑,她没有自由,没有权力,没有欢笑,相当于没有生命,她的生命异化了。梦境反映的情欲萌动,意味着杜丽娘从春天气息的召唤中苏醒过来后,感受到一个美好、热烈、令人陶醉的春天已经降临于自己生命之中。她的生命因此有了生机、活力、美丽和诗意。所以说美是生命的和谐、自由、完美发展和实现。作为《牡丹亭》中“整体浸润着浪漫主义的感伤之美,追求之美,情爱之美和理想之美”⑥的梦境描写,体现出对生命意义的关怀便毫无疑问了。

 汤显祖通过这个美丽梦境描写,来表达对生命意义的关怀,这与他积极主张“至情”论有十分密切的关系。汤显祖的“至情”论,主要源于泰州学派。汤显祖的老师罗汝芳,是泰州学派代表人物王艮的三传弟子。他在《近溪子集》等书中提出“制欲非体仁”的观点,肯定了人的多重欲求。汤显祖从其师身上直接体悟了这些主张。在他看来,世界是有情世界,人生是有情人生。“世总为情”⑦“人生而有情”,⑧“情”与生俱来并始终伴着生命进程,情至可以造立世界。人须有情,才有真正意义的生命。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描写杜丽娘对“梦”如痴如醉,发展到去寻找、追求,甚至献身。应当说,至少杜丽娘认为这样做是值得的。因为梦中的杜丽娘可以驱驰真情,从心所欲,没有爱可以得到爱,没有情人可以生发出情人。她的生命因此有了色彩、有了活力、有了意义。与其毫无生气的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这是“梦”给杜丽娘的启示,也是作者“至情”论思想在作品中生动形象的体现。

汤显祖对生命意义的关怀,与他所处的时代也是分不开的。明中后期,传统的思想受到冲击,思想文化十分活跃。心学肯定人欲的合理要求,追求个性的自然发展;禅宗强调本心是道,本心即佛,敢用“本心”去推倒偶像的崇拜和教义的束缚,洋溢着一种叛逆的勇气和张扬个性的精神。心学与禅宗相结合在社会上广泛传播,促使人们开始用批判的精神去对待传统、人生和自我。一时间在社会上兴起了一股高扬个性和肯定人欲的思潮。在这样的背景下,汤显祖创作了《牡丹亭》,对梦之描写题材进行了改造,他说:“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微更而演之……”⑨,无论是传说中李仲文、徐元方之女死后主动追求男子,还是话本里杜丽娘慕色还魂,都反映了她们对爱情婚姻不同程度的渴望。汤显祖的贡献在于,经过他“更而演之”,赋予了这一题材崭新的思想内容和强烈的时代感。杜丽娘在梦中重情弃理,尽情畅快的享受爱情的行为,和她发出“这般花花草草有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感喟一样,与明代张扬个性,肯定人欲的思潮完全相吻合。与其说是杜丽娘重视自身的价值体现,不如说是汤显祖注重关怀所有象杜丽娘一样被剥夺自由,被束缚个性的人们的生命意义。马克思说过:“对象如何对他来说成为他的对象,这取决于对象的性质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因为正是这种关系的规定性形成一种特殊的、现实的肯定方式。……每一种本质力量的独特性,恰好就是这种本质力量的独特的本质,因而也是它的对象化的独特方式,它的对象性的、现实的、活生生的存在的独特方式”。⑩肯定情感、欲望的梦境之所以成为汤显祖的审美对象,正是由生活在思想活跃的明代,又受泰州学派思想影响的汤显视独特本质力量所决定的。在汤显祖看来,梦境描写除了是一种审美的艺术手段,而且还是观照人生的重要方式。他把《牡丹亭》中这个极富叛逆色彩的梦境当作思想、个性解放的突破口来表现,与明代反对程朱理学,摆脱礼教束缚的思想解放运动一脉相通、遥相呼应。因此,《牡丹亭》比同题材的作品有了更进步,更深远的意义。

《牡丹亭》的梦境描写的意义是多方面的,除上述外,其广泛的文化内涵、丰富的美学意蕴和特殊的文学价值等等,还有待我们去探讨。从中我们将获得多方面的启迪。

 

 

注释:

①④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二)中华书局,19627月版。第15431544页。

②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七),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7月版。第7页。

③车文博《弗洛伊德主义原著选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9月版,第283页。

⑤转引刘再复《性格组合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7月版,第465页。

⑥袁行霈《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8月版,第135页。

⑦汤显祖《耳伯麻姑游诗序》,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二),中华书局19627月版,第1050页。

⑧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同上第1127页。

⑨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同上第1093页。

⑩马克思《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二卷,人民出版社19799月版,第125页。



原载《学海》2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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