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贯中 罗贯中（1310？——1385？），号湖海散人，一生潦倒不得志，主要从事通俗文学的创作与整理，主要作品除《三国演义》外，还有《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三遂平妖传》等。 三国演义（1） 第三十七回 司马徽再荐名士 刘玄德三顾草庐 却说玄德正安排礼物，欲往隆中谒诸葛亮，忽人报：“门外有一先生，峨冠博带，道貌非常，特来相探。”玄德曰：“此莫非即孔明否？”遂整衣出迎。视之，乃司马徽也。玄德大喜，请入后堂高坐，拜问曰：“备自别仙颜（2），因军务倥偬，有失拜访。今得光降，大慰仰慕之私。”徽曰：“闻徐元直在此（3），特来一会。”玄德曰：“近因曹操囚其母，徐母遣人驰书唤回许昌去矣。”徽曰：“此中曹操之计矣！吾素闻徐母最贤，虽为操所囚，必不肯驰书召其子；此书必诈也。元直不去，其母尚存；今若去，母必死矣！”玄德惊问其故，徽曰：“徐母高义，必羞见其子也。”玄德曰：“元直临行，荐南阳诸葛亮，其人若何？”徽笑曰：“元直欲去，自去便了，何又惹他出来呕心血也？”玄德曰：“先生何出此言？”徽曰：“孔明与博陵崔州平、颍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与徐元直四人为密友。此四人务于精纯（4），惟孔明独观其大略。尝抱膝长吟，而指四人曰：‘公等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众问孔明之志若何，孔明但笑而不答。每常自比管仲、乐毅（5），其才不可量也。”玄德曰：“何颍川之多贤乎！”徽曰：“昔有殷馗善观天文，尝谓群星聚于颍分，其地必多贤士。”时云长在侧曰（6）：“某闻管仲、乐毅乃春秋、战国名人，功盖寰宇。孔明自比此二人，毋乃太过？”徽笑曰：“以吾观之，不当比此二人，我欲另以二人出之。”云长问：“那二人？”徽曰：“可比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汉四百年之张子房也（7）。”众皆愕然。徽下阶相辞欲行，玄德留之不住。徽出门仰天大笑曰：“卧龙虽得其主（8），不得其时，惜哉！”言罢，飘然而去。玄德叹曰：“真隐居贤士也！” 次日，玄德同关、张并从人等来隆中（9）。遥望山畔数人，荷锄耕于田间，而作歌曰：“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玄德闻歌，勒马唤农夫问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乃卧龙先生所作也。”玄德曰：“卧龙先生住何处？”农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带高冈，乃卧龙冈也。冈前疏林内茅庐中，即诸葛先生高卧之地。”玄德谢之，策马前行。不数里，遥望卧龙冈，果然清景异常。后人有古风一篇，单道卧龙居处。诗曰： 襄阳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冈枕流水。高冈屈曲压云根，流水潺潺飞石髓。势若困龙石上蟠，形如单凤松阴里。柴门半掩闭茅庐，中有高人卧不起。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时篱落野花馨。床头堆积皆黄卷，座上往来无白丁。叩户苍猿时献果，守门老鹤夜听经。囊里名琴藏古锦，壁间宝剑挂七星。庐中先生独幽雅，闲来亲自勤耕稼。专待春雷惊梦回，一声长啸安天下。 玄德来到庄前，下马亲叩柴门，一童出问。玄德曰：“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见先生。”童子曰：“我记不得许多名字。”玄德曰：“你只说刘备来访。”童子曰：“先生今早少出。”玄德曰：“何处去了？”童子曰：“踪迹不定，不知何处去了。”玄德曰：“几时归？”童子曰：“归期亦不定，或三五日，或十数日。”玄德惆怅不已。 张飞曰：“既不见，自归去罢了。”玄德曰：“且待片时。”云长曰：“不如且归，再使人来探听。”玄德从其言，嘱付童子：“如先生回，可言刘备拜访。”遂上马，行数里，勒马回观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鹤相亲，松篁交翠。 观之不已，忽见一人，容貌轩昂，丰姿俊爽，头戴逍遥巾，身穿皂布袍，杖藜从山僻小路而来。玄德曰：“此必卧龙先生也！”急下马向前施礼，问曰：“先生非卧龙否？”其人曰：“将军是谁？”玄德曰：“刘备也。”其人曰：“吾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也。”玄德曰：“久闻大名，幸得相遇。乞即席地权坐，请教一言。”二人对坐于林间石上，关、张侍立于侧。州平曰：“将军何故欲见孔明？”玄德曰：“方今天下大乱，四方云扰，欲见孔明，求安邦定国之策耳。”州平笑曰：“公以定乱为主，虽是仁心，但自古以来，治乱无常。自高祖斩蛇起义（10），诛无道秦，是由乱而入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又由治而入乱。光武中兴（11），重整基业，复由乱而入治。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干戈又复四起，此正由治入乱之时，未可猝定也。将军欲使孔明斡旋天地（12），补缀乾坤，恐不易为，徒费心力耳。岂不闻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数之所在（13），理不得而夺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强之乎？”玄德曰：“先生所言，诚为高见。但备身为汉胄（14），合当匡扶汉室，何敢委之数与命？”州平曰：“山野之夫，不足与论天下事，适承明问，故妄言之。”玄德曰：“蒙先生见教。但不知孔明往何处去了？”州平曰：“吾亦欲访之，正不知其何往。”玄德曰：“请先生同至敝县，若何？”州平曰：“愚性颇乐闲散，无意功名久矣，容他日再见。”言讫，长揖而去。玄德与关、张上马而行。张飞曰：“孔明又访不着，却遇此腐儒，闲谈许久！”玄德曰：“此亦隐者之言也。” 三人回至新野，过了数日，玄德使人探听孔明。回报曰：“卧龙先生已回矣。”玄德便教备马。张飞曰：“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可使人唤来便了。”玄德叱曰：“汝岂不闻孟子云：欲见贤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孔明当世大贤，岂可召乎！”遂上马再往访孔明。关、张亦乘马相随。时值隆冬，天气严寒，彤云密布。行无数里，忽然朔风凛凛，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银妆。张飞曰：“天寒地冻，尚不用兵，岂宜远见无益之人乎！不如回新野以避风雪。”玄德曰：“吾正欲使孔明知我殷勤之意。如弟辈怕冷，可先回去。”飞曰：“死且不怕，岂怕冷乎！但恐哥哥空劳神思。”玄德曰：“勿多言，只相随同去。” 将近茅庐，忽闻路傍酒店中有人作歌。玄德立马听之。其歌曰： 壮士功名尚未成，呜呼久不遇阳春！君不见东海老叟辞荆榛，后车遂与文王亲（15）。八百诸侯不期会（16），白鱼入舟涉孟津（17）。牧野一战血流杵（18），鹰扬伟烈冠武臣（19）。又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20），长揖芒砀隆准公（21）。高谈王霸惊人耳，辍洗延坐钦英风（22）。东下齐城七十二（23），天下无人能继踪。二人功迹尚如此，至今谁肯论英雄？ 歇罢，又有一人击桌而歌。其歌曰： 吾皇提剑清寰海，创业垂基四百载。桓灵季业火德衰（24），奸臣贼子调鼎鼐。青蛇飞下御座傍，又见妖虹降玉堂。群盗四方如蚁聚，奸雄百辈皆鹰扬。吾侪长啸空拍手，闷来村店饮村酒。独善其身尽日安，何须千古名不朽！ 二人歌罢，抚掌大笑。玄德曰：“卧龙其在此间乎！”遂下马入店。见二人凭桌对饮：上首者白面长须，下首者清奇古貌。玄德揖而问曰：“二公谁是卧龙先生？”长须者曰：“公何人？欲寻卧龙何干？”玄德曰：“某乃刘备也。欲访先生，求济世安民之术。”长须者曰：“我等非卧龙，皆卧龙之友也：吾乃颍川石广元，此位是汝南孟公威。”玄德喜曰：“备久闻二公大名，幸得邂逅。今有随行马匹在此，敢请二公同往卧龙庄上一谈。”广元曰：“吾等皆山野慵懒之徒，不省治国安民之事，不劳下问。明公请自上马，寻访卧龙。” 玄德乃辞二人，上马投卧龙冈来。到庄前下马，扣门问童子曰：“先生今日在庄否？”童子曰：“现在堂上读书。”玄德大喜，遂跟童子而入。至中门，只见门上大书一联云：“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玄德正看间，忽闻吟咏之声，乃立于门侧窥之，见草堂之上，一少年拥炉抱膝，歌曰：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玄德待其歌罢，上草堂施礼曰：“备久慕先生，无缘拜会。昨因徐元直称荐，敬至仙庄，不遇空回。今特冒风雪而来，得瞻道貌，实为万幸，”那少年慌忙答礼曰：“将军莫非刘豫州，欲见家兄否？”玄德惊讶曰：“先生又非卧龙耶？”少年曰：“某乃卧龙之弟诸葛均也。愚兄弟三人：长兄诸葛瑾，现在江东孙仲谋处为幕宾；孔明乃二家兄。”玄德曰：“卧龙今在家否？”均曰：“昨为崔州平相约，出外闲游去矣。”玄德曰：“何处闲游？”均曰：“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或寻朋友于村落之间，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往来莫测，不知去所。”玄德曰：“刘备直如此缘分浅薄，两番不遇大贤！”均曰：“少坐献茶。”张飞曰：“那先生既不在，请哥哥上马。”玄德曰：“我既到此间，如何无一语而回？”因问诸葛均曰：“闻令兄卧龙先生熟谙韬略，日看兵书，可得闻乎？”均曰：“不知。”张飞曰：“问他则甚！风雪甚紧，不如早归。”玄德叱止之。均曰：“家兄不在，不敢久留车骑，容日却来回礼。”玄德曰：“岂敢望先生枉驾。数日之后，备当再至。愿借纸笔作一书，留达令兄，以表刘备殷勤之意。”均遂进文房四宝。玄德呵开冻笔，拂展云笺，写书曰： “备久慕高名，两次晋谒，不遇空回，惆怅何似！窃念备汉朝苗裔，滥叨名爵，伏睹朝廷陵替，纲纪崩摧，群雄乱国，恶党欺君，备心胆俱裂。虽有匡济之诚，实乏经纶之策。仰望先生仁慈忠义，慨然展吕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鸿略，天下幸甚！社稷幸甚！先此布达，再容斋戒薰沐，特拜尊颜，面倾鄙悃。统希鉴原。” 玄德写罢，递与诸葛均收了，拜辞出门。均送出，玄德再三殷勤致意而别。方上马欲行，忽见童子招手篱外，叫曰：“老先生来也。”玄德视之，见小桥之西，一人暖帽遮头，狐裘蔽体，骑着一驴，后随一青衣小童，携一葫芦酒，踏雪而来。转过小桥，口吟诗一首。诗曰：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火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玄德闻歌曰：“此真卧龙矣！”滚鞍下马，向前施礼曰：“先生冒寒不易！刘备等候久矣！”那人慌忙下驴答礼。 诸葛均在后曰：“此非卧龙家兄，乃家兄岳父黄承彦也。”玄德曰：“适间所吟之句，极其高妙。”承彦曰：“老夫在小婿家观《梁父吟》，记得这一篇。适过小桥，偶见篱落间梅花，故感而诵之，不期为尊客所闻。”玄德曰：“曾见令婿否？”承彦曰：“便是老夫也来看他。”玄德闻言，辞别承彦，上马而归。正值风雪又大，回望卧龙冈，悒怏不已。后人有诗单道玄德风雪访孔明。诗曰： 一天风雪访贤良，不遇空回意感伤。冻合溪桥山石滑，寒侵鞍马路途长。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回首停鞭遥望处，烂银堆满卧龙冈。 玄德回新野之后，光阴荏苒，又早新春。乃令卜者揲蓍（25），选择吉期，斋戒三日，薰沐更衣，再往卧龙冈谒孔明。关、张闻之不悦，遂一齐入谏玄德。正是： 高贤未服英雄志，屈节偏生杰士疑。 [题解] 小说通过刘备三顾茅庐的情节。突出地表现其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品德，又借一路渲染和隆中决策，展示了诸葛亮的非凡才智，使这一“智绝”人物一出场便熠熠生辉。 ［注释］ （1）三国演义：是罗贯中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它是在长期的民间传说和文人创作的基础上写成的一部长篇历史小说。从汉末写起，一直写到三国鼎立局面的形成与结束，生动形象地表现了三国时期波澜壮阔的政治、军事斗争。虽然是一部英雄传奇，但它的思想内容十分复杂，融合了传统、官方、民间与作者个人的各种思想。 （2）仙颜：对对方的敬称。 （3）徐元直：徐庶，刘备早期的谋士与朋友。 （4）精纯：精深。 （5）管仲、乐毅：春秋战国时著名的谋士。 （6）云长：即关羽，字云长，俗称关公。 （7）姜子牙、张子房：即姜尚（俗称姜太公）、张良。 （8）卧龙：卧龙先生，即刘备想见的诸葛亮（字孔明）。 （9）张：指张飞，字翼德。 （10）高祖斩蛇起义：据《史记·高祖本纪》载，刘邦起兵前，曾醉行泽中，遇大蛇当道，乃拔剑斩之。 （11）光武：光武帝刘秀。 （12）斡旋：旋转，运转。比喻治理国家。 （13）数：天命、命运。 （14）汉胄：汉朝的后代。因刘备与汉室同姓刘，故云。 （15）“君不见”二句：姜尚未遇时，年老家贫，后钓于渭水上，得遇周文王，被尊为师尚父，帮助武王兴兵伐纣，封于齐。 （16）“八百”句：周武王伐纣时，反商纣的八百诸侯不约而同，齐会于孟津。不期会，不约而同聚集在一起。 （17）“白鱼”句：周武王在孟津渡黄河时，行至中流，有白鱼跃入船中，武王俯取以祭。 （18）“牧野”句：周武王联合诸侯在牧野大败商纣。牧野，在今河南淇县西南，血流杵，即血流飘杵，形容死伤众多。杵，古代的一种兵器。 （19）鹰扬：飞扬，腾起。 （20）高阳酒徒：指刘邦的谋士之一郦食其（yìjī）。郦是陈留高阳（今河南杞县）人，本为里监门吏，刘邦兵略陈留时前往投奔，成为刘邦的谋士之一。 （21）芒砀隆准公：指刘邦。芒砀，刘邦起兵之处。隆准，鼻子高大。因刘邦鼻子高大，故称之为隆准公。 （22）“高谈”二句：郦食其初见刘邦时，刘邦因为他是读书人，很看不起他，一边让二女子洗脚，一边听郦说话。等到听郦谈论天下大事后，肃然起敬，停止洗脚，延之上座。 （23）“东下”句：楚汉战争中，郦食其游说齐王田广归顺汉王，兵不血刃而下齐七十余城。 （24）“桓灵”句：意思是到汉末桓帝、灵帝时，汉室气数已尽。按谶纬之说，秦为西方少昊之后，尚金德。汉承尧绪，尚火德，故当代秦而兴。 （25）揲蓍：用蓍草占卜以测吉凶。 施耐庵 施耐庵，生平事迹不详。据传，《水浒传》主要是由他完成的。 水浒传（1） 第三十一回 血溅鸳鸯楼 （2） 话说张都监听信这张团练说诱嘱托（3），替蒋门神报仇，要害武松性命，谁想四个人倒都被武松搠杀在飞云浦了。当时武松立於桥上寻思了半晌，踌躇起来，怨恨冲天：“不杀得张都监，如何出得这口恨气！”便去死尸身边解下腰刀，选好的取把将来跨了，拣条好朴刀提着，再迳回孟州城里来。 进得城中，早是黄昏时候。武松迳踅去张都监后花园墙外，却是一个马院。武松就在马院边伏着。听得那后槽却在衙里（4），未曾出来。正看之间，只见呀地角门开，后槽提着个灯笼出来，里面便关了角门。武松却躲在黑影里，听那更鼓时，早打一更四点。那后槽上了草料，挂起灯笼，铺开被卧，脱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却来门边挨那门响。后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 武松把朴刀倚在门边，却掣出腰刀在手里，又呀呀地推门。那后槽那里忍得住，便从床上赤条条地跳将出来，拿了搅草棍，拔了闩，却待开门，被武松就势推开去，抢入来，把这后槽劈头揪住。却待要叫，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先自惊得八分软了，口里只叫得一声“饶命！” 武松道：“你认得我么？”后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饶了我罢！”武松道：“你只实说，张都监如今在那里？”后槽道：“今日和张团练、蒋门神他三个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哩。”武松道：“这话是实么？”后槽道：“小人说谎就害疔疮！” 武松道：“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一刀，把这后槽杀了。一脚踢开尸首，把刀插入鞘里。就灯影下去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绵衣，将出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拴缚得紧凑，把腰刀和鞘跨在腰里，却把后槽一床单被包了散碎银两，入在缠袋里，却把来挂在门边，又将一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却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上一步步爬上墙来。 此时却有些月光明亮。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便先来开了角门，掇过了门扇，复翻身入来，虚掩上角门，闩都提过了。武松却望灯明处来看时，正是厨房里。只见两个丫环正在那汤罐边埋怨，说道：“服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喝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息，只说个不了！” 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武松却倚了朴刀，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把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先把一个女使髽角儿揪住（5），一刀杀了。那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是惊得呆了。——休道是两个丫环，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武松手起一刀，也杀了，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灭了厨下灯火，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里来。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认得路数，迳踅到鸳鸯楼扶梯边来，捏脚捏手摸上楼时，此时亲随的人都伏事得厌烦，远远地躲去了。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 武松在胡梯口听（6）。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再当重重的报答恩相！”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张团练道：“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有甚么不了！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蒋门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名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揸开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灯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 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要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着，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 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割下头来。 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了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头。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锺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锺，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几件在怀里。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着两个上去搀扶。” 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来。武松却闪在胡梯边看时，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处让他过去，却拦住去路。两个入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惊得面面厮觑，做声不得，——正如：“分开八片阳顶骨，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随在背后，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武松道：“却饶你不得！”揪住也是一刀。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 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一死！”提了刀，下楼来。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武松抢到房前。夫人见条大汉入来，兀自问道：“是谁？”武松的刀早飞起，劈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声唤。武松按住，将去割头，刀切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便抽身去厨房下拿取朴刀，丢了缺刀，翻身再入楼下来。只见灯明下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着两个小的，把灯照见夫人被杀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个结果了，走出中堂，把闩拴了前门，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地下。 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门外，来马院里除下缠袋来。把怀里踏扁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拽开脚步，倒提朴刀便走。到城边，寻思道：“若等门开，须吃拿了。不如连夜越城走。”便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喜不甚高。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刀虚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 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堑边脱了鞋袜，解下腿絣护膝，抓扎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双八搭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 武松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顙！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撒开。”提了朴刀，投东小路便走。 [题解] 此作写武松得知遭到蒋门神、张都监等人联手陷害后，十分愤怒，并奋起反抗，杀至张都监的家中，见人就砍，顿时倒下一片。还用衣服蘸着鲜血在白墙上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注释］ （1）《水浒传》：是在民间文学的基础上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描写的是宋江等一百零八人在梁山聚众起义，最后接受朝廷招安，以失败告终的故事。小说突出地表现了忠义思想，也典型地反映了古代中国下层民众的生活理想，对官逼民反的社会原因也作了深刻的揭露，其思想内容是复杂的。对后世有极深远的影响。 （2）原标题为《张都监血溅鸳鸯楼，武行者夜走蜈蚣岭》，内容有删节。（3）张都监：指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在小说中，原来他对武松颇为赏识，武醉打蒋门神后，他被张团练收买，设计陷害武松，差点让武松掉了性命。 张团练：与蒋门神、张都监一起陷害武松的人。 （4）后槽：马夫。 （5）髽（zhuā）：梳在头顶两旁的发髻。 （6）胡梯：扶梯。 冯梦龙 冯梦龙（1574——1646），字犹龙，号墨憨斋主人等。博学多能，但仕途不得志。清军入关时，他曾进行抗清宣传。一生致力于通俗文学的创作与整理，主要著作有“三言”（《警世通言》、《喻世明言》、《醒世恒言》）等。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荡残胡立帝畿（1），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2）。 戈戟九边雄绝塞（3），衣冠万国仰垂衣（4）。 太平人乐华胥世（5），永永金瓯共日辉（6）。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7），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8），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9），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而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10），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了。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11），西夏哱承恩（12），播州杨应龙（13）。 平秀吉侵犯朝鲜，哱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14）。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子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15），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16），未得登科（17），援例入于北雍（18）。因在京坐监（19），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20），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21）；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22）。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23），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24），帮衬的勤儿（25），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26），久有从良之志（27），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诌笑，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捱。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28），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克（29），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30），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锺馗老（31），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32）！开了大门七件事（33），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34）。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35），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来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36），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37）。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38），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致。”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到也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39），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 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40），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41）。”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婊子，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分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42），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门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43），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44），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45）。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46），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钟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47），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三人又饮了一日酒。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48），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49），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50），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51），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轿马之费。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及取钥开箱。公子在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州，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52）。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53），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54）。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州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风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展转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 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55）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道（56）：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熟。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57），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58），一发成相知了。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59），必严帷薄之嫌（60），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61），岂不进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既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62）。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63），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言耶？”孙富道：“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64），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妾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 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复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耳。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65）。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66）。”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装束方完，天色已晓。 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67），可检还之也。”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替小箱（68）。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充牣于中（69），约值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70）、猫儿眼（71），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72），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73），风尘困瘁（74），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倖。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75）。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倖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概，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76），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77），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题解] 杜十娘为了摆脱七年来屈辱的妓女生活，选择李甲作为从良的对象，可是纨绔公子李甲，却在她从良后的旅途中出卖了她。绝望之余，杜十娘便抱着“百宝箱”投江自尽。杜十娘的不幸遭遇是对当时黑暗社会的控诉，作品对杜十娘的同情和对李甲、孙富的揭露，表现了作者的爱憎。这个故事在形式上表现出来的是李甲与杜十娘的矛盾，而实质上却是杜十娘美好的生活愿望与当时社会制度的矛盾。 ［注释］ （1）帝畿：京城及周围地区。 （2）“左环”二句：描写北京城东临大海，西靠太行山的地理形势。 （3）九边：明北方的九个边防区，即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山西、延绥、宁夏、固原、甘肃。 （4）垂衣：谓帝王垂衣拱手，无为而治，国家无事，天下太平。 （5）华胥：《列子·黄帝篇》载，黄帝曾梦游华胥国，古人常用以喻梦境，这里指太平盛世。 （6）金瓯：比喻国家像金盆一样坚固完整。瓯，盆孟一类器皿。 （7）区夏：犹言诸夏，指中原腹地。 （8）洪武爷：指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洪武，祖朱元璋年号。爷，当时民众对皇帝的俗称。 （9）永乐爷：指明成祖朱棣。朱棣为朱元璋之子，初封燕王，后借靖难（平定祸患，清除朝内奸臣）之名，起兵与建文帝朱允炆争位。永乐，朱棣年号。 （10）万历爷：指明神宗朱翊钧。 （11）关白：日本古代掌握军政大权的长官，相当于首相。万历年间，平秀吉曾发兵侵入朝鲜，明朝曾派兵援救。 （12）西夏：西夏指今日宁夏地区。 哱承恩：哱拜之子，哱拜因得罪酋长降明，以军功升副总兵，哱承恩袭父爵，骄横跋扈，举兵叛乱，被镇压下去。 （13）播州：今贵州遵义。 杨应龙：万历初袭播州宣尉使，后起兵反明，为总兵李化龙等击败。 （14）纳粟入监：捐纳粟米或银两，以取得监生（进入当时最高学府国子监读书）的资格，可应乡试考举人，并能谋取小官职。 （15）布政：官名，即布政使，布政司长官。明朝于全国设十三个布市政司（相当于行省），布政使为一省的行政长官，后以巡抚主省政，布政使成为巡抚属下专理民政与财政之官。 （16）在庠（xiáng）：已经进了学。 （17）登科：这里指中举。 （18）北雍：古称太学为“雍”。明朝于南京、北京均设国子监。北京的国子监称北雍，南京的国子监称南雍。 （19）坐监：正式在国子监读书。 （20）监生：国子监生员的简称。 教坊司：古代掌管音乐歌舞与艺人的机构，始设于唐。明代教坊司专管乐舞承应，隶属礼部，娼妓也归教坊司管，后亦泛称妓院为教坊。 （21）卓氏文君：即卓文君，汉临邛（今四川邛崃县）人，富商卓王孙之公。有才貌，新寡，慕司马相如之才，随之私奔。 （22）樊素：唐代诗人白居易的歌姬，白居易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的诗句。 （23）破瓜：这里指破身，妓女开始接客。 （24）撒漫：大手大脚地花钱。 （25）帮衬：献殷勤。 （26）鸨儿：对妓女养母的俗称。 （27）从良：妓女嫁人。 （28）不统口：不答理。一说“统”系“绽”之误。 （29）温克：温和克制。 （30）行户：妓院的隐语。下文“行院”、“曲中”亦同。 （31）钟馗老：即钟馗，传说为管鬼之神。 （32）白虎：民间传说中的凶神。 （33）七件事：指柴、米、油、盐、酱、醋、茶七种日常生活必需品。 （34）粉头：即妓女。 （35）孤拐：脚踝骨。这里意为敲打脚踝骨逼其离去。 （36）十斋：家居的佛教信徒一种斋戒形式，即每月的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廿三、廿四、廿八、廿九、三十这十天不吃荤。 （37）虔婆：犹言贼婆。 （38）教坊落籍：妓女属教坊司管辖，嫁人从良，要从乐籍除名，称落籍。 （39）抖然：陡然。 （40）亵渎：轻慢，侮辱。 （41）开交：放手，丢开。 （42）铢两：二十铢为一两。这里是说极少的银子。 （43）间关：形容道路艰险。 （44）曾无约束：毫无准备。 （45）浮居：暂住。 （46）于归：古称女子出嫁为于归。这里指新妇归家。 （47）贫窭（jù）：贫穷。 （48）赆：送给人的路费。 （49）文具：此指首饰箱子。 （50）潞河：亦称白河，为北运河上游。 （51）解库：典当铺。 （52）六院：教坊司所属官妓聚集处，后成为妓院的代称。 （53）施君美：名惠，字君美，元代戏剧家，生卒年不详。所作《拜月事》又名《幽闺记》，从关汉卿同名杂剧改编而成，写蒋世隆与王瑞兰在金末战乱中的爱情婚姻故事，是南戏而非杂剧。《小桃红》一曲见明世德堂刊本第四十三出“成亲团圆”，“状元执盏与蝉娟”为该曲大意，并非原文。 （54）种盐：晒制盐。海盐出自盐田，故亦称种。扬州非产盐地，此所言“种盐”当指盐商。 （55）“千山”四句：此系柳宗元《江雪》诗，但文字与传统版本有出入。 （56）高学土：指明初诗人高启，字季迪，号青丘子。 （57）打跳：搭设跳板。跳，跳板。 （58）入港：指言语投合。 （59）方面：方面官，指封疆大吏、统辖一方的高官。 （60）必严帷薄之嫌：必定严格防范男女之间有碍封建礼教的举止。封建礼教强调男女内外有别，贾谊《新书·阶级》云：“古者大臣有坐……男女无别者，不谓污秽，曰帷薄不修。”帷，幔。薄，帘，均为隔绝内外之具。 （61）资斧：盘缠，旅费。 （62）逾墙钻穴之事：指男女间偷情、幽会。《孟子·滕文公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穿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63）同袍：指交情深厚的朋友。《诗经·无农》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64）衽席之爱：夫妇之爱。 （65）挫过：错过。 （66）贾坚子：市侩小人。 （67）路引：出行时于当地所办领的凭证，这里指北京国子监签发的回籍证明。 （68）抽替：即抽屉。 （69）充牣：充满。 （70）祖母绿：又名绿柱玉、子母绿等，一种纯色的绿宝石。 （71）猫儿眼：又名猫睛石，似猫睛色黄而光彩多变。与祖母绿均为名贵宝石。 （72）中馈：封建时代，妻子的职责之一便是在家中主持料理饮食等事，后便以中馈指代妻子。佐中馈则指佐从正室为妾。馈，向尊长进食。 （73）命之不辰：命不好。不辰，生不逢时。 （74）风尘困瘁：生活的道路曲折困苦。 （75）瓜步：即瓜步镇，在今江苏六合县。 （76）息肩：放下担子，此处指获得安定的生活。 （77）共跨秦楼之凤：据《列仙传》载，春秋时萧史善吹萧，能作鸾凤之音。秦穆公女儿弄玉亦好吹萧，穆公便把弄玉嫁给他，并筑凤台供其居住。二人萧声引来龙凤，于是萧史乘龙，弄玉跨凤，一同飞升。后人常以这个典故比喻美好婚姻。 汤显祖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若士，江西临川人。出身书香门第，为人耿直，敢于直言，曾任南京太常寺博士、南京礼部主事，四十九岁时弃官回家。汤显祖是我国继关汉卿之后的又一位伟大的戏剧家。他的戏剧创作现存的主要有五种，即“玉茗堂四梦”及《紫箫记》。“玉茗堂四梦”即《紫钗记》、《牡丹亭》（亦名《还魂记》）、《邯郸记》、《南柯记》。
惊梦 [旦上，唱] 【绕池游】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2）。人立小庭深院。[贴]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3）？ 【乌夜啼】[旦]晓来望断梅关（4），宿妆残（5）。[贴]你侧著宜春髻子恰凭阑（6）。［旦］剪不断，理还乱（7），闷无端。［贴］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 ［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贴］分付了。［旦］取镜台衣服来。［贴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镜台衣服在此。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8），摇漾春如线（9）。停半晌、整花钿（10）。没揣菱花（11），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12）。［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向现！［贴］今日穿插的好。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13），艳晶晶花簪八宝填（14），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15）。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16）。 ［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襦，异花疼煞小金铃（17）。［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18）。良辰美景奈何天（19），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20）。［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21）！ ［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蘑外烟丝醉软（22）。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贴］成对儿莺燕呵。［合］闲凝眄（23），生生燕语明如剪（24），呖呖莺歌溜的圆（25）。 ［旦］去罢。［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26）。［旦］提他怎的！［行介，唱］ 【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27），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28）。 ［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妆床（29）。瓶插映山紫（30），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 ［旦叹介］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31）。春呵，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春香那里？［作左右瞧介］［又低首沉吟介］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误矣。吾今年已二八（32），未逢折桂之夫（33）；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34）？昔韩夫人得遇于郎（35），张生偶逢崔氏（36），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37）。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38），后皆得成秦晋（39）。［长叹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40），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41），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42）。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43），这衷怀那处言！淹煎（44），泼残生（45），除问天！ [题解] 《惊梦》由《绕池游》和《山坡羊》两套组成，这里只选了《绕池游》一套。 在春香的鼓舞下，杜丽娘违背了父母、塾师的训诫，走出深闺，看到了一个美丽的新天地。她痛惜自己的青春埋没在小庭院中，而引起了她的自我觉醒。这里有对礼教的不满，有对自然和青春的热爱，有对春色的惊叹和对命运的感伤。从这几支曲子里，可以看到封建社会妇女内心的痛苦和对自由的向往。 ［注释］ （1）《牡丹亭》：汤显祖的代表作，描写的是太守杜宝的女儿牡丽娘自小生活于深闺之中。一天，她在丫环春香的带领下，私自游览花园。见春色满园，想到自己颜色如花，却不能早成佳配，不由感慨万千。回来后因感成梦，梦到与柳梦梅在牡丹亭畔幽会。从此一病不起，临死前自画一幅肖像，嘱家人将她葬在后花园。后来，与杜丽娘在梦中幽会的柳梦梅来到后花园，偶然拾得杜丽娘画像，杜丽娘鬼魂来与柳梦梅相聚，两人过了一段幸福的生活。杜告诉柳，她可还魂。柳挖开杜的坟墓，杜死而复生，两人终成被杜父母认可的人间佳配。 （2）乱煞年光遍：到处都是大好春光。 （3）恁：为何。 关情：牵动人的情怀。 似：胜似，胜过。 （4）梅关：即大庾岭，宋代在这里设有梅关。 （5）宿残妆：隔夜的残妆。 （6）宜春髻子：相传立春那天，妇女剪彩作燕子状，戴在髻上，上贴“宜春”二字。 （7）“剪不断”二句：语出南唐后主李煜词《相见欢》。 （8）袅：细长的。 晴丝：游丝、飞丝，虫类所吐的丝缕，常在空中飘游。 （9）摇漾春如线：春光如晴丝一般摇荡撩人。 （10）花钿：古代妇女头上戴的首饰。 （11）没揣：不意，没想到。 菱花：借指镜子。古时所用铜镜的背面一般铸有菱花，故称。 （12）“迤逗”句：谓杜丽娘照镜子害羞，将头发弄偏。迤逗，引惹，挑逗。彩云，头发的代称。 （13）翠生生：颜色极鲜艳。 出落的：显出，衬托出。 茜，红色。 （14）艳晶晶：光彩夺目的样子。 花簪八宝填：镶嵌着多种宝石的簪子。 （15）三春：孟春、仲春、季春。 （16）“不提防”二句：极言美貌。 （17）“异花”句：《开元天宝遣事》：“天宝初，宁王……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掣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置铃索以掣之。盖惜花之故也。”疼，因惜花常常掣铃，连小金铃都被拉得疼煞了。 （18）断井：废弃了的井。 颓垣：倒了的墙。 （19）奈何天：无可奈何的时光。 （20）老爷、奶奶：这里指杜丽娘的父母。 （21）锦屏人：闺中人，这里杜丽娘自指。 忒：太。 韶光：大好春光。 （22）荼蘑：一种花名。 烟丝：即上文所说的晴丝。 （23）凝眄：眼睛紧盯着。 （24）“生生”句；谓燕子的叫声清脆明快。生生，形容叫声清脆。明如剪，明快如剪刀。 （25）“呖呖”句：形容莺啼声圆润动听。 （26）不足：不厌。 （27）缱：留恋、牵挂。 （28）过遣：清遣，排遣。 （29）“开我西阁门”二句：语本《木兰诗》“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 （30）映山紫：映山红（杜鹃）的一种。 （31）宜春面：梳有宜春髻的脸容。常以指少女的青春容貌。 （32）二八：即十六岁。 （33）折桂：古代常以比科举及第。 （34）蟾宫之客：比喻科举及第之人。 （35）韩夫人得遇于郎：唐传奇《流红记》载，唐僖宗时，宫女韩氏以红叶题诗，从御沟中流出，被于祐拾到。于祐也以红叶题诗，投入上流，寄给韩氏。后来两人结为夫妇。 （36）张生偶逢崔氏：即唐元稹《会真记》（《莺莺传》）中描写的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 （37）《崔徽传》：疑是《莺莺传》之误。《崔徽传》写的是崔徽和裴敬中的恋爱故事。 （38）偷期：幽会。 （39）得成秦晋：得成夫妇。春秋时，秦晋两国世代联姻，后世称联姻为秦晋。 （40）及笄：古代女子十五岁时，即以笄（簪）束发，叫及笄。这是女子成年的标志。 （41）婵娟：这里指美好的姻缘。 （42）只索：只得。索，要，须。 腼腆：害羞。 （43）迁延：耽误青春。 （44）淹煎：受熬煎，遭磨折 。 （45）泼残生：苦命儿。泼，表示厌恶，原来是骂人的话。 高启 高启（1336——1374），字季迪，号青丘子，江苏苏州人。性格疏放，不拘礼法，曾拒绝朱元璋给他的高位，后被借故处死，死时年仅三十九。他诗文皆工，众体兼长，是明代诗歌才华最为突出，也是成就最高的诗人。有《高青丘集》。 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1）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钟山如龙独西上（2），欲破巨浪乘长风（3）。江山相雄不相让（4），形胜争夸天下壮（5）。秦皇空此瘗黄金（6），佳气葱葱至今王（7）。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8）。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石头城下涛声怒（9），武骑千群谁敢渡（10）？黄旗入洛竟何祥（11），铁锁横江未为固（12）。前三国（13），后六朝（14），草生宫阙何萧萧。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我今幸逢圣人起南国（15），祸乱初平事休息，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题解] 此诗首段写景；中间怀古，当南北分裂时，割据东南者皆以金陵形胜之地，建都于此，恃长江天堑以为固，往往不旋踵而覆亡；最后以明太祖统一南北，四海一家，不必再以长江为天堑作结，语似颂扬，其实正是讥刺建都金陵之非。 ［注释］ （1）金陵：今江苏南京市。 雨花台：地名，在南京中华门外。 大江：指长江。 （2）钟山：一名紫金山，在今南京中山六外。 （3）“欲破”句：形容钟山非凡的气势。语本《南史·宗愨传》“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4）相雄：相互争雄。 （5）形胜：地理位置重要之处。 （6）“秦皇”句：据《丹阳记》载，有人言金陵有王气，于是，“秦始皇埋金玉杂宝以厌天子气”。瘗（yì），埋。 （7）“佳气”句：说金陵王者之气仍然很旺。《后汉书·光武帝纪论》：“后望气者（风水先生）苏伯阿为王莽使至南阳，遥望见舂陵郭，叹曰：‘佳气哉，郁郁葱葱然。’”佳气，指王者之气。葱葱，旺盛貌。王，通“旺”。 （8）城南台：即雨花台。 （9）石头城：故址在今南京市清凉山。这里实指金陵。 （10）“武骑”句：《南史·孔范传》载，当隋将韩擒虎等数十万大军准备渡江攻陈时，孔范对陈后主说：“长江天堑，古来限隔，虏军岂能飞渡？”陈后主于是全不设防，纵情声色，最终亡国。 （11）“黄旗”句：三国时，东吴孙皓听信黄旗出现于东南是东吴据有天下的传言，大举北上入洛，道逢大雪，结果狼狈而归，并最终亡国。祥，凶吉的征兆。 （12）“铁锁”句：三国时孙皓为防晋军东下，在长江的险要处设置铁锁。结果还是未能防住晋军。 （13）三国：这里实指东吴。 （14）六朝：本指同在金陵建都的吴、东晋、宋、齐、梁、陈，这里实指宋、齐、梁、陈四朝。 （15）圣人：指朱元璋。 宋濂 宋濂（1310—1381），字景濂，号潜溪，浙江浦江（今浙江义乌县）人。元末隐居为道士，后应朱元璋征聘，作过江南儒学提举、《元史》修撰总裁、国子司业、侍讲学土、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等职。因长孙宋慎犯罪，被流放到四川，途中病死。他是明初著名的文人，其散文对明代散文创作具有重要影响。有《宋学士集》。 送东阳马生序（1）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2），每假借于藏书之家（3），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4），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5）。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6），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7）、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8），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9）。先达德隆望尊（10），门人弟子填其室（11），未尝稍降辞色（12）。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13），俯身倾耳以请（14）。或遇其叱咄（15），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忻悦（16），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17），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18）。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19），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20），日再食（21），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22），戴朱缨宝饰之帽（23），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24），烨然若神人（25）。余则緼袍敝衣处其间（26），略无慕艳意（27），以中有足乐者（28），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29）。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令虽髦老（30），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31），而承天子之宠光（32），缀公卿之后（33），日侍坐备顾问（34），四海亦谬称其氏名（35），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36），县官日有廪稍之供（37），父母岁有裘葛之遗（38），无冻馁之患矣（39）；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40）、博士为之师（41），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42）。余朝京师（43），生以乡人子谒余（44），撰长书以为贽（45），辞甚畅达；与之论辩，言和而色夷（46）。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47），岂知余者哉！ [题解] 本篇以简洁朴实的语言，叙述作者年轻时求学的勤苦经历和当时太学生学习的优越条件。通过两者对比，力图启发人们认识专心求学，刻苦自励的重要。 ［注释］ （1）此文写于洪武十一年（1387）。东阳：县名，在浙江省中部。马生：即下文说到的马君则。 （2）致：得到。 （3）每：常。 假：借。 （4）走：跑。 （5）假：借。 （6）加冠：古代男子二十岁时举行加冠礼，表示已成年。这里即指二十岁的时候。 （7）硕师：大师。 （8）趋：奔向。 （9）先达：有地位有声望的前辈。 （10）德隆望尊：德高望重。 （11）填其室：塞满了屋子。意思是人极多。 （12）未尝稍降辞色：态度一直很严肃，没有一点和蔼。辞色：语言和脸色。 （13）援疑：提出疑难。 质理：询问道理。 （14）请：请教。 （15）叱咄：训斥，怒斥。 （16）俟：等。 忻悦：高兴。 （17）负箧背着书箱。 曳屣：趿着鞋子。 （18）皲（jūn）裂：手足的皮肤因受冻而坼裂。 （19）媵人：姬妾婢女。 汤：热水。 沃灌：浇灌，即盥洗。 （20）寓逆旅主人：住在客舍主人家里。逆旅：客舍。主人：这里指房东。 （21）日再食：一天只吃两顿。 （22）被绮绣：穿绫罗绸缎。 （23）朱缨宝饰：形容帽子非常讲究。缨：帽带。宝：指珠宝。 （24）容臭：香物。 （25）烨然：光彩照人的样子。 （26）緼（yùn）袍：指衣服破旧。緼，新絮混合旧絮。 （27）略无：毫无。 慕艳：羡慕。 （28）中；内心。 （29）口体之奉：衣食享用。 （30）髦老：即年老。当时宋濂六十九岁。髦，古代对七十以上年龄的称呼。 （31）预君子之列：指在朝廷做官。预，参预。君子，这里指有官位的人。 （32）宠光：宠爱重视。 （33）缀：连缀，从属。这里是追随的意思。 （34）侍坐备顾问：坐在皇帝身旁接受询问。意思是为皇帝提供咨询。 （35）谬称其氏名：这是宋濂对自己名扬海内的谦虚说法。 （36）诸生：明清人对已入学的生员的称呼。 太学：中国古代的最高学府，明代以后只称国子监。这是沿用旧称。 （37）县官：这里指朝廷。 廩稍：廩食，指伙食费用。 （38）裘：皮衣。指冬天穿的衣服。 葛：用葛织成的衣服，夏天穿。 （39）馁：饿。 （40）司业：即国子监司业，太学里的教官。 （41）博士：即国子博士。也是太学里的教官。 （42）流辈：同辈。 （43）朝京师：去京城。当时宋濂已经以学士承旨的名义退休，但有时仍要到京师去。 （44）乡人子：同乡晚辈。 谒：拜见。 （45）撰长书：写长信。 贽：初次见面时的礼物。 （46）言和而色夷：说话谦和，脸色平易。夷，平。 （47）诋：批评。 际遇：指好的遭遇。 归有光 归有光（1506——1571），字熙甫，号震川，昆山（今属江苏）人。家世贫寒，六十岁才中进士，曾为县令等小官。归有光重视作品的抒情作用，认为“诗者，出于情而已矣”，并且认为“匹夫匹妇”是人的“至情”。在此思想的指导下，他写出了许多优秀散文作品。他的文章，被誉为“明人第一”。有《震川集》。 项脊轩志（1）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2）。室仅方丈（3），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4），雨泽下注（5），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6）。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7），使不上漏；前辟四窗（8），垣墙周庭（9），以当南日（10）。日影反照（11），室始洞然（12）。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13），亦遂增胜（14）。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15），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16），明月半墙，桂影斑驳（17），风移影动，珊珊可爱（18）。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19），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20），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21）。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22），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23），乳二世（24），先妣抚之甚厚（25）。室西连于中闺（26），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27）。”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28）。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29）。”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30），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31），以手阖门（32），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33），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34），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35），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36）。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37），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38）：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39）。刘玄德与曹操争下（40），诸葛孔明起陇中（41）。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42），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43），方扬眉瞬目（44），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45）？ 余既为此志（46），后五年，吾妻来归（47），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48），述诸小妹语曰（49）：“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50）。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51）。 [题解] 这是一篇抒情散文。历叙项脊轩的环境及其前后的变化；作者亲人生前对自己的关切，以及自己对她们死后的怀念。文章简洁生动，项脊轩如在目前，人物的音容笑貌也跃然纸上。 ［注释］ （1）志：记。 （2）阁子：这里是指小屋。 （3）方丈：长宽各一丈，即一平方丈。 （4）渗漉：本指雨水向下渗漏，这里指泥沙掉下来。 （5）雨泽：即雨水。 注：灌注，滴注。 （6）无可置者：因为处处漏雨，书案无处安放。 （7）修茸：修补、修整。 （8）辟：开。 （9）垣墙周庭：围绕庭院砌上墙。 （10）当：对着。 （11）日影：太阳光。 （12）洞然：豁亮的样子。 （13）栏楯：即栏干。楯：栏千的横木。 （14）增胜：增加光彩。 （15）冥然：沉静的样子。 兀坐：危坐，端坐。 （16）三五之夜：农历每月十五日夜晚。 （17）斑驳：错落不齐的样子。 （18）珊珊：树影轻微摇动的样子。 （19）先是：在此之前。 （20）迨：到。 诸父：父亲的弟兄，即叔伯们。 异爨：指分家而居。爨，烧火做饭。 （21）往往而是：谓到处都是小门墙。 （22）客逾庖而宴：意思是因为有那些小门墙的原故，宴客的时候，客人须经过厨房才以到厅进餐。 （23）先大母：死去的祖母。 （24）乳二世：抚养过两代人。乳，喂奶。 （25）先妣：死了的母亲。 抚之甚厚：对她很好。 （26）中闺：中间的闺房，指内宅。 （27）而：同“尔”，你。 （28）呱呱（ｇūｇū）：小孩哭声。 （29）板外：门外。 （30）束发：古代男孩八岁（一说为十五岁）成童时要束发为髻，因此常以束发为成童的代称。 （31）比去：临走时。 （32）阖：同“合”，关上、掩上。 （33）不效：指没有考中科举。 （34）象笏（hù）：用象牙、玉或竹制成的长方形手板，古代官僚上朝时所持，以为指画或记事之用。 （35）太常公：指归有光母夏氏的祖父夏昶，字仲昭，永乐进士，官至太常寺卿。 宣德：明宣宗年号。 （36）长号：放声号哭。 （37）扃牖：关上窗户。扃：关闭。牖：窗。 （38）项脊生：作者的别号。 （39）“蜀清”三句：清是秦代蜀地的一名寡妇。《史记·货殖列传》：“巴蜀寡妇清，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始皇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丹穴，产硃砂的矿穴。利甲天下，所获的利，天下第一。 （40）刘玄德：三国时蜀主刘备的字。 （41）陇中：田陇之中，指出身农民。一说，是隆中（诸葛亮曾隐居南阳隆中）之误。 （42）二人：指蜀清和诸葛亮。 昧昧：不明，指不为人所知。 （43）区区：小小的。 败屋：破旧的房屋。 （44）扬眉瞬目：眼睛一睁一阖，形容得意时的情状。因作者满意于项脊轩，故有此说。 （45）坎井之蛙：典出《庄子·秋水》。比喻见识浅陋而妄自尊大。坎井，浅井。 （46）此志：指这篇《项脊轩志》。这句以上是最初写的，以后则是后来加上的。 （47）来归：嫁过来。古时称女子出嫁为“归”。 （48）归宁：指回娘家向父母问安。 （49）述诸小妹语：述说娘家诸小妹的话。 （50）制：规模和风格。 （51）亭亭：挺立的样子。 盖：伞盖。 寒花葬志（1） 婢（2），魏孺人媵也（3）。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4），葬虚丘。事我而不卒（5），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6），婢削之盈瓯（7）。余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8）。吁，可悲也已！ [题解] 本文是一篇记葬文。所记乃作者原配魏氏陪嫁来得婢女寒花。婚后六年魏氏去世，又五年，寒花病逝，葬后，作者写此文以纪念。 全文仅百余字，却写出寒花质朴、幼稚、单纯、天真的情态。然此文记寒花，意却不在寒花，而在魏氏。从这一角度来看所记三事，则事皆与魏孺人紧密相连，把魏氏出嫁时的情态，为人的宽厚、善良、慈爱，夫妻之相得，主婢之无间皆借寒花自然托出，从中见出作者对亡妻的忆念之深长。 善于用朴素简洁的文笔，在日常琐事的摹写中，表现人物心理性情，寄托真情至爱，是归有光此类文章的突出特点。黄宗羲在评论归有光的文章时曾说，归文有“一往情深，每次一二细事，见之使人欲涕”的特点，《寒花葬志》就是如此。 ［注释］ （1）寒花：作者原配夫人魏氏陪嫁过来的婢女。魏氏在婚后六年去世，寒花则又在魏氏去世五年病逝。 （2）婢：指寒花。 （3）魏孺人：指作者之妻魏氏。孺人，古代官员之母或妻的封号。 媵：陪嫁的婢女。 （4）嘉靖丁酉：即公元1537年。 （5）不卒：没有到最后。 （6）爇（ruò）：烧。 荸荠：一种水生植物，根部可吃，南方或称马蹄。 （7）瓯：小瓦盆。 （8）奄忽：形容时间过得很快。 袁宏道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官至吏部郎中。他与族兄宗道、弟中道合称“三袁”。其散文多受李贽影响，多写游记、尺牍、书信等，以描写风景、表现士大夫的情趣为主。娓娓道来，别有风致。有《袁中郎集》。 徐文长传（1）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2），声名籍甚（3）。薛公蕙校越时（4），奇其才，有国士之目（5）；然数奇（6），屡试辄蹶（7）。中丞胡公宗宪闻之（8），客诸幕（9）。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10），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11），威镇东南。介胄之士（12），膝语蛇行（13），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14）。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15）。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记（16），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事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17）。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18），遂乃放浪曲糵（19），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20），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21）。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22），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23），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24）。虽其体格时有卑者（25），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26），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27）。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28），韩、曾之流亚也（29）。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30），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31），文长皆叱而奴之（32），故其名不出于越（33），悲夫！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34）。间以其余（35），旁溢为花鸟（36），皆超逸有致（37）。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38）。张太史元忭力解（39），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40），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41）；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42）：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43），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44）：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45）。古今文人，牢骚困苦（46），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47），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48），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49），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予书曰（50）：“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51）。悲夫！ [题解] 徐文长是明代一个具有多方面艺术才能的作家，在诗文、戏曲、书法、绘画等方面，都有一定的成就和影响。本文对徐文长的生平、遭遇和文艺上的成就，作了扼要、明快的叙述和评价。 ［注释］ （1）徐文长（1521－1593），初字文清，后改文长，号青藤道士、天池山人。明代著名的文人、画家、戏剧家。 （2）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县。 诸生：明代称已入学的生员为诸生。 （3）声名藉甚：名声很大。 （4）薛公蕙：薛慧：亳州人，字君采，正德时进土，官吏部考功司郎中。学者称西原先生。 校越：作浙江省的乡试主考官。 （5）有国士之目：视为国土。国士，全国数得上的贤士。 （6）数奇（jī）：运气不好。数，命运。奇，不遇，不顺利。 （7）蹶：跌倒，这里指考试失败。 （8）中丞：古官名，明清人借以称巡抚。 胡宗宪：字法贞，安徽绩溪人，嘉靖进土。当时任浙江巡抚。 （9）客诸幕：把他请到幕府中作宾客（幕僚）。 （10）葛衣：葛布做的衣。 乌巾：黑纱做的头巾。 （11）督数边兵：明代有九边三边等边防，因胡宗宪曾督数镇军事，故云。 （12）介胄之士：披甲戴盔之士，这里指将武。 （13）膝语蛇行：形容态度极为恭敬。膝语，跪着说话。蛇行，爬着走路。 （14）方：比拟。 刘真长：即刘掞，字真长，晋时著名的清谈家，曾为简文帝（司马昱）幕中的上宾。 杜少陵：即杜甫，在蜀时曾作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幕僚，酒醉时曾怒斥严武。 （15）“会得”四句：陶望龄《徐文长传》：“时（胡宗宪）方获白鹿海上，表以献。表成，召渭视之。渭览，瞠视不答。胡公日：‘生有不足耶？试为之。’退具稿进。……表进，上大嘉悦其文，旬月间遍诵人口，公以是始重渭，宠礼独甚。”会，适逢。属，同“嘱”，委托。永陵，明世宗嘉靖帝（朱厚熜）的陵墓。古代常用陵墓名来称谓该皇帝，以示崇敬。 （16）疏记：指奏章、奏记。 （17）竟：最终，终究。 不偶：不遇，指仕途不顺利。 （18）有司：这里指考官。 （19）放浪曲糵：纵情饮酒。放浪，放纵。曲糵，酒母，代指酒。 （20）齐、鲁、燕、赵之地：即现在的山西、河北、山东、北京、天津一带。 （21）达之于诗：在诗中表现出来。 （22）勃然：盛怒的样子。 （23）嗔：生气。 （24）羁人：客游他乡的人。 （25）体格：体裁、风格。 （26）王者气：指雄视他人的大气。 （27）巾帼而事人者：比喻低声下气讨好权贵的人。巾帼，古代妇女的头巾和发饰，代指妇女。 望：望其项背。 （28）不以议论伤格：古代理论家认为，诗中不宜用议论，故云。格，指诗的格调。 （29）韩、曾：指韩愈、曾巩。 流亚：同一流的人物。 （30）雅：平素，向来。 （31） 骚坛主盟者：当时诗坛的领袖，指嘉靖时后七子的领袖王世贞等。 （32）叱而奴之：呵斥并藐视他们。 （33）越：今浙江一带。 （34）“欧阳公”句：欧阳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一诗评论梅尧臣的诗“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妖韶，美艳。 （35）余：指余力。 （36）花鸟：指画花鸟。 （37）超逸有致：超越流俗而有法度。 （38）“卒以”二句：陶望龄《徐文长传〉：“渭为人猜而妒，妻死后，有所娶辄以嫌弃，至是（嘉靖四十五年）又击杀其后妇，遂坐法，系狱中。”疑，疑心。继室，指续娶的妻子张氏。论，判罪。 （39）张太史：即张元汴，山阴人，字子荩，隆庆进土，官至翰林侍读，著有《绍兴府志》等。 力解：尽力解救。 （40）佯狂益甚：张汝霖《刻徐文长佚书序》：“其后少保（指胡宗宪）以缇骑收，文长恐连，遂佯狂，寻乃即真。居常痛少保功而谗死，冤愤不已，而力不能报，往往形之诗篇。” （41）下隶：指地位很低的差役等。 （42）周望：即陶望龄，字周望，号石蒉，绍兴人。 （43）同年：同科考中的人，互称“同年”。 （44）石公：作者袁宏道的号。 （45）囹圄：监狱。 （46）牢骚：忧愤。 （47）胡公：指胡宗宪。 间世豪杰：间隔几世才出一个的豪杰。古称三十年为一世。 （48）礼数异等：所受的礼遇和别人不同。 （49）芜秽之习：肮脏之气。指前后七子的模拟作风。 （50）梅客生：即梅国桢，字客生，湖北麻城人。万历进土，官兵部右侍郎。 （51）斯无之而不奇（jī）：这就无处不倒霉。 满井游记［1］ 燕地寒（2），花朝节后（3），余寒犹厉。冻风时作（4），作则飞沙走砾（5），局促一室之内（6），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7），至满井。高柳夹提，土膏微润（8），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9）。于时冰皮始解（10），波色乍明，鳞浪层层（11），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乍出于匣也（12）。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13），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14）。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15）。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16），罍而歌者（17），红装而蹇者（18），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19），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夫能不以游堕事（20），而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者，惟此官也（21）。而此地适与余近（22），余之游将自此始，恶能无记？已亥之二月也（23）。 [题解] 本文是袁道宏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写的一篇山水游记小品。文章写作上的特点，一是铺垫巧妙而自然。文章要写的是郊野春色，然而开篇却从城中冻风飞沙叙起，这就为后文郊外寻春、满井春光之美，及作者为春光所吸引的惊喜沉醉之情作了巧妙而自然的反衬与铺垫。二是写景与抒情的完美结合。作者笔下的满井春色，无不洋溢着生机，充满喜气，这既是景物本身的特点，更是作者把自己的主观感受赋予了景物。三是语言的简洁形象及比喻的贴切，表现了作者驾驭语言的高度技巧。 ［注释］ （1）满井：北京东北郊的一个地名。因有一古井，井水四时皆满，故称满井。 （2）燕：河北省北部，古属燕国。 （3）花朝节：俗传农历二月十二日为百花生日，称为花朝节。一说以二月初二或二月十五日为花朝节。 （4）冻风：寒风。 （5）砾：碎石。 （6）局促：局限。 （7）东直：东直门，北京城东面的一个城门。 （8）土膏：指土地。 （9）鹄：天鹅。 （10）冰皮始解：水面上的冰开始融化。 （11）鳞浪：细浪。 （12）晶晶然：清澈明亮的样子。 开：指刚刚磨过。 （13）娟然：美丽的样子。 拭：擦洗。 （14）倩女：美女。 靧（huì）面：洗脸。 掠：梳理。 （15）鬣：马鬃毛。这里比喻麦苗。 （16）泉而茗：取泉水烹茶。 （17）罍而歌：喝酒唱歌。罍，酒杯。这里代指喝酒。 （18）红装而蹇：穿着艳丽的服装，骑着驴子。这句指女子。蹇，马、驴走不快。 （19）呷浪之鳞：呷浪之鳞：在波浪里呼吸的鱼。这里指在风浪中出没的鱼类。 ［20堕事：坏事。 （21）此官：这里指作者。这时袁宏道任顺天府学教官。 （22）适与余近：指与作者的兴趣相吻合。 （23）已亥：万历二十七年（1599）。 张岱 张岱（1597——1679），字宗子，号陶庵，生长于仕宦之家，“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他的散文多为游记、人物传记，写得简洁含蓄，富有诗情画意。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嫏環文集》。 柳敬亭说书（1） 南京柳麻子，黧黑（2），满面疤癗（3），悠悠忽忽（4），土木形骸（5），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6），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7）：王月生（8）、柳麻子是也。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9），与本传大异（10）。其描写刻画，微入豪发（11），然又找截干净（12），并不唠叨。勃夬声如巨钟（13），说至筋节处[14]，叱咤叫喊，汹汹崩屋（15）。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16），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17）。闲中着色（18），细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19），稍见下人呫哔耳语（20），听者欠伸有倦色（21），辄不言，故不得强。每至丙夜（22），拭桌剪灯，素瓷静递（23），款款言之（24）。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不齰舌死也（25）。 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26），眼目流利，衣服恬静（27），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28），故其行情正等[29]。 [题解] 本篇写柳敬亭说书的情况，写得生动传神。使人不仅见到柳敬亭的动作、语态，而且可以想见其为人。 ［注释］ （1）柳敬亭：即文中的柳麻子，因他满脸瘢疤，所以人们称呼他为柳麻子。出生于泰州（今江苏泰县），本性曹，因得罪外逃，改姓柳。是当时著名的说书艺人。 （2）黧黑：面色黑而黄。黧，黑黄色。 （3）满面疤癗：满脸是疤瘌和疙瘩。癗，小疙瘩。 （4）悠悠忽忽：轻忽悠荡。指洒脱不拘谨。 （5）土木形骸：意思是他表面上像泥塑、木像一样憨厚痴呆。 （6）送书帕：送去请柬和定金。 （7）行情人：知名度最高的人。 （8）王月生：当时南京的著名歌妓。 （9）白文：南方的说书分“大书”、“小书”，前者说时全是白文，不带唱，重在说时的语言、表情、声势。后者连说带唱，和以弦索，唱白并重。柳敬亭说的是大书，故称“白文”。 （10）本传：这里可能指《水浒传》中写武松打虎的的章节。 （11）微入豪发：形容柳敬亭说书时描写刻画，维妙维肖，细腻逼真。豪，同“毫”。 （12）找截干净：意思是该停即停，该补充就补充，不拖泥带水。找，补充不足，指说书过程中的回叙补说。截，指说到紧要处或情节告一段落时，随即煞住。 （13）勃夬（guài）：声调高昂。 [14]筋节处：关键的地方。 （15）汹汹：同“哅哅”，众人喧哗的声音。这里形容柳敬事说书声音极为洪亮。 （16）謈（páo）：大声呼叫。 （17）甓：瓦器。 瓮瓮：即“嗡嗡”。 （18）闲中着色：于细微处从容地加以渲染。 （19）掉舌：动舌，开口说话。 （20）下人：指仆婢。 呫哔：小声说话。 （21）欠伸：打呵欠，疲倦的样子。 （22）丙夜：夜中子时，即深夜。 （23）素瓷静递：慢慢地递给斟好的茶。素瓷，白色茶杯。 （24）款款：徐缓的样子。 （25）齰（zhà）舌死：意思是羞愧欲死。齰舌，咬断舌头自杀。 （26）波俏：俏丽。这里形容柳敬亭说书口齿流利，音韵和偕。 （27）衣服：这里指态度仪表。 （28）婉娈：美好的样子。 （29）行情：知名度。 |
